昏暗的烛光下,李义府那张苍老的脸明暗交替,衬映得愈发阴鸷。
袁公瑜坐在他面前,目光阴沉地盯着他。
今日在李钦载面前吃了个大亏,不仅家被砸了,儿子的腿被打断了,袁公瑜也沦为了全城的笑柄。
奇耻大辱,皆因一桩冤案而起。
袁公瑜并不是这桩冤案的炮制者,而是执行者。
如今执行者被暴露出来,被李钦载狠狠给了一个教训,还被李钦载拿住了把柄,随时都有被罢官问罪的危险,但炮制者却毫发无伤,这不由令袁公瑜忿忿不平。
所以他今夜悄悄来到李义府的府邸,只办三件事。
公平,公平,还是他妈的公平。
相比袁公瑜的愤怒,李义府的表现却颇为平静,淡淡地道:“袁中丞稍安勿躁,你先冷静下来再说。”
袁公瑜冷笑:“你们躲在背后无事,当然能冷静,倒霉的人是我,今日府邸被砸,犬子被打断腿,还被李钦载拿住了把柄,教我如何冷静?”
李义府皱眉,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关键词:“被他拿住了把柄?什么把柄?”
“刘兴周在大理寺监牢里招了,说是受我指使的。那张供状若被呈到天子面前,我不仅会被罢官,或许还会被流徙千里。”
李义府眉目渐缓,道:“无妨,朝中有人会保你的。”
“我已暴露,成了弃子,谁会保我?”
李义府缓缓道:“老夫不能说,但你放心,定有人保你。”
袁公瑜冷笑,李义府的话他一個字都不信,混到御史中丞这个官职地位,朝堂里什么腌臜肮脏的事情没见过?
出卖盟友,背后捅刀,这事儿他不仅见过,还亲自干过。
如今他没了价值,被暴露于朝野之间,谁会费力不讨好保护一枚弃子?
“早知今日,当初何必招惹这桩麻烦?”袁公瑜失神地叹息。
李义府也叹道:“英公那个孙儿的反应,委实出乎老夫意料,老夫原以为李敬业出了事,李钦载顶多四处奔走,为证堂兄清白,却没想到他避开此事,另辟蹊径给御史台设了一个崭新的局……”
“此子有些斤两,这次是老夫败了。”李义府摇头叹道。
袁公瑜冷冷道:“李郡公败了,连累的却是我,我从贞观年入仕,历经数十年才爬到这个位置上,一生蝇营所获,一朝尽丧。”
“三日后的朝会,若李钦载将供状拿出来,我不仅名声臭了,官职没了,全家都会被牵连,李郡公,下官做的一切可都是按您的吩咐办的,我若入狱,怕是熬不过大理寺的刑具……”
李义府眉头一掀,瞬间明白了袁公瑜话里的威胁之意。
袁公瑜的意思很清楚,我若进了大狱,你不保我的话,我一定把你招出来,大家一起玩完。
“袁中丞冷静,老夫对天发誓,一定保你平安无失。”李义府急忙安抚道。
袁公瑜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下官对李郡公向来深信不疑,一切便拜托了。”
两人本是利益同盟,说完了正事,彼此都没有闲聊的心情,于是袁公瑜告辞离去。
李义府独自坐在书房里,浑浊的老眼出神地盯着矮桌上昏暗摇曳的烛光,良久,狠狠一咬牙,做出了一个决定。
…………
大清早,英国公府的院子已经有了动静,下人们在管家的安排下清扫各个角落,丫鬟们端着铜盆柳枝站在主人房门外等主人起床侍候。
管家吴通匆匆走向后院,拽过一名路过的丫鬟,让她请五少郎起床。
丫鬟一脸惊惧地拍了拍李钦载的房门,听到里面传来李钦载不爽的怒吼声,丫鬟吓得珠泪涟涟,转告了吴管家的话后落荒而逃。
许久之后,房门打开,李钦载一脸起床气,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令下人纷纷绕路而行。
昨日回府后便被李勣拎到后院教训了半天。
爷爷训孙子其实很麻烦,别人可以肆无忌惮地骂脏话,骂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骂爽就完事。
但李勣不行,骂李钦载都得讲究措辞,一定要小心翼翼避开祖宗十八代,因为他每一句深情问候对方的十八代亲人,理论上都是自己的十六代亲人。
相煎何急!
搞得李勣每次痛骂李钦载时脑子转得特别快,如同参加科考似的咬文嚼字,句句斟酌。
太操心,太烧脑了,所以李勣最近已经很少骂李钦载,哪怕这孽畜几泡尿祸害了自己好几株心爱的牡丹,他都选择能忍则忍,尽量不骂人。
然而这一次李钦载做得实在太过分了,李勣不骂都对不起祖宗十八代。
事情交给李钦载解决,李勣原本是放心,这孽畜虽然性子沉稳中带点野,可终究做事还算靠谱。
万万没想到,李钦载昨日招呼都不打,带着部曲出门便砸了御史中丞的家,还把人家长子的腿打断了。
行径如此恶劣,旁人看英国公府愈发骄纵张狂,李勣怎能不怒?
于是李钦载昨日回府后,李勣再也顾不上伤及祖辈先人无辜,拎着李钦载破口大骂了一顿。
李钦载顶着满头唾沫星子回了房,一觉睡到天亮,还没睡到自然醒,丫鬟便吵醒了他,告诉他前堂有贵客求见。
李钦载的起床气本就不小,闻言顿时怒了。
穿戴之后气势汹汹赶到前堂,他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扰他清梦,如果混得没他好的话,必须教训一顿。
赶到前堂,李钦载立马冷静下来,他认出了这位不长眼的东西。
理论上,自己混得没他好,必须忍。
不长眼的东西姓李,名义府,爵封河间郡公。
李钦载和李义府曾经过过冲突,厌胜案那一次,在宗正寺里,李义府代武后赐毒酒,差点害死两位公主,李钦载一腔义愤将两位公主从李义府的手里救了下来,从此也跟李义府结了仇。
这次李敬业被陷害,英国公府被流言所累,李义府是李钦载第二个怀疑对象,第一个是武后。
见李义府清早登门,李钦载眼睛眯了眯,仿佛明白了什么。
哈哈一笑走进前堂,朝李义府行了个晚辈礼,李义府也捋须呵呵直笑,一口一声李家麒麟儿又变帅了云云。
两人之间的气氛客气又融洽,当初宗正寺爆发的正面冲突两人仿佛同时忘得干干净净了。
闲聊了许久,李钦载才试探问起李义府的来意。
李义府笑容渐敛,叹了口气,起身二话不说先朝李钦载行了一礼。
李钦载一脸受惊的样子,急忙扶住了他:“李郡公这可使不得,折煞小子也。”
李义府叹道:“这一礼,是向李县伯赔罪,老夫敢做也敢认,近日贵府几桩麻烦都是老夫幕后指使。”
李钦载愣了。
他隐约明白李义府登门的来意,但委实没料到这老货竟如此直白。
天聊死了啊,你都如此直白了,我该怎么办?抄起酒壶砸爆你的狗头吗?
李义府的坦率,倒把李钦载整不会了,一时间愣在当场,久久没吱声儿。
李义府见他没反应,不由惴惴道:“李县伯,李县伯!咳,老夫今日是来赔罪的,都是我干的,你要不要说点什么?”
李钦载回过神,开始扭头四顾。
李义府眼皮一跳,就在李钦载找到一只银质的酒壶握在手里时,李义府眼疾手快也握住了它。
好险呐,差点被砸爆狗头。
“李县伯且慢,听老夫解释一二如何?”
李钦载微笑:“你说,我洗耳恭听。”
话说得客气,语气也和善,可握着酒壶的手仍没松开。
李义府握着酒壶的另一头,也不敢松手,另一只手则拽住了李钦载的另一只胳膊。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姿势像极了跳探戈的一对逼人……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