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李钦载相比,李勣的杀伐果断表现得更决绝,布局设伏也更从容,出手便是毫不留情的杀戮,除了李政藻,一个活口都没留。
杀百余死士的目的,一是为了警告赵郡李氏,二是为了除掉隐患,让这百余杀人凶手在未进长安城以前便饮恨归西,给孙儿李钦载消弭一场人生大劫。
更甚者,杀了百余死士后,李勣还能坐下来与李政藻谈笑风生,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最后客气地与李政藻告别,潇洒离去。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尤其是干了一辈子杀人活计的名将,无论算计还是气势,李钦载都没法跟爷爷比。
人生的成就确实需要岁月的沉淀积累,没活到这把年纪,终究看起来还是差了一点火候。
李勣离开了,刚才激烈厮杀的大道上,只剩李政藻和一辆马车。
战场已被打扫干净,百余死士的尸首被李家部曲收拾后,在附近的山坡上挖坑全埋了,有头有尾,善始善终,一群有理想有身手有礼貌的高素质杀才。
可是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道,李政藻呆立许久,突然弯腰忍不住哇地一声呕吐起来。
近八旬的老人,吐得像刚喝了两斤烧刀子的无助醉汉。
吐过之后,李政藻眉头紧锁,抬袖擦了擦嘴角,眼睛望向长安城方向。
今日李勣已经将整件事的利弊剖析得非常清晰了,李政藻心头愈发沉重,他现在知道,赵郡李氏这次惹错了人。
李游道以为只是招惹李钦载,没想到其实他招惹的是当今天子。
这还怎么斗?
算算时辰,今日的朝会已经结束,一切都来不及挽回了。
作为一个庞大家族的家主,李政藻此刻仍在衡量利弊。
良久,李政藻咬了咬牙,转身艰难地攀上马车,养尊处优的他,在没人服侍的情况下,也只能亲自驾车,马车在原地掉了个头儿,从来路返回。
…………
太极宫,安仁殿。
李治坐没坐相,一条腿盘蜷,一条腿支棱,像庙里的弥勒。
此刻李治脸上的笑容也像弥勒,笑得眉眼不见,天子端庄的形象荡然无存。
李钦载坐在他对面无奈地苦笑。
彼此虽然私交不错,但终究也是君臣关系,你这副街痞的模样表现在我面前,是不是太不把我当外人了?
于是李钦载正色劝谏道:“陛下这个姿势特别潇洒,放浪之中带着几许尔雅,威严之中带着些许俏皮,沉穆与奔放这两种气质,天下唯有陛下能够完美地同时驾驭,臣隐约可见陛下身上散发出澹澹的建安风骨与魏晋遗风,不胜钦羡之。”
李治闻言愈发欣喜,乐道:“满朝上下,唯独景初有此慧眼,不愧是朕最信任的臣子。呵,那些迂腐酸儒还参朕,说朕……坐没坐相,失天子之仪,简直岂有此理,朕失仪了吗?朕明明是魏晋名士之风!”
李钦载心悦诚服道:“陛下何惧流言蛮语,虽千万人吾往矣,天子也不能总是端着,当年太宗先帝亦是魏晋之拥趸,更痴迷于王右军之书法,可见魏晋之雅,唯有真正的名士才得其中之味。”
李治欢喜不胜,连连点头,顺便伸手在自己的脚趾头上抠了一阵,龇牙咧嘴的舒爽后,君臣相视而笑,彼此之间愈发引为今生知己。
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李钦载直起了腰,对自己今日的劝谏感到很满意,这才是忠臣的本分呐。
二人相视笑过后,聊起了正事。
“景初今日在朝会上干得漂亮!”李治赞道:“朕都差点被你搞懵了,直到朝会散后,朕才发觉,今日殿内君臣都被你牵着鼻子走,你没见李游道最后的脸色,哈哈,比死人还难看。”
李钦载微笑道:“臣不过是为陛下发声而已,朝会之外的一切,皆是陛下在筹谋布局,臣岂敢贪功。”
李治摇头:“朕唯一做的,便是让宋森给你送了点东西,除此之外,朕没为你做过什么,说来今日朝会收获不小,赵郡李氏……呵!”
说着李治脸上露出了冷笑:“这一次,朕倒要看看赵郡李氏如何收场,世家门阀在地方上阳奉阴违也就罢了,这次敢把手伸到科举里,朕焉能不剁了他们的手。”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李游道?”
李治哼了一声,道:“李游道必须死,他若不死,朕何以震慑那些世家?不仅是李游道,赵郡李氏也要脱层皮,否则天下世家门阀不会明白朕对科举何等看重,有此为例,以后的科举他们想必就不敢伸手了。”
说着李治眼中冒出森森杀意,殿内的空气仿佛都无端冷肃了许多。
李钦载暗暗一惊,此刻他才意识到,这位宽仁的天子其实也是会杀人的,而且杀起人来毫不手软。
“历朝历代,任何形式的变革都会用生命和鲜血铺路,臣理解并赞同陛下的做法。”
李治欣慰点头:“不错,想要将科举顺利推行下去,不杀人是不行的,那些心思叵测之徒不见屠刀,还以为朕软弱可欺,朕便亮出屠刀给他们看看。”
李钦载想了想,道:“陛下,臣今日参赵郡李氏十二桩罪,所谓伤农,蓄奴什么的,诸多不法事,天下各大世家门阀皆有犯,不过对社稷而言,大多是疥癣之疾,可徐徐图之……”
“但有一件事,臣今日必须严正进谏陛下,请陛下警醒,提防。”
李治神情严肃起来,坐直了身子道:“景初尽管直言。”
李钦载缓缓道:“赵郡李氏……或者说,天下世家门阀所犯十二桩罪,其中最大的一桩罪,是‘圈地’!”
“这桩罪,不仅世家门阀在犯,朝堂但凡有权势的臣子和功勋也在犯,陛下,大唐权贵和世家圈地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若朝廷置若罔闻,对皇权,对社稷,对国祚,皆是灭顶之灾。”
李治悚然一惊:“景初何出此言?”
“历朝历代,成败兴衰皆系于土地。皇权社稷的根本,是土地,是农民,若天下耕者有其田,子民便会无条件拥戴当朝的天子……”
“否则,若田地被权贵们兼并,吞食,农民没有了土地,不得不沦为农奴或流民,那么,社稷的根基便会动摇。”
“几百几千的流民,纵是作乱,朝廷或许不会放在眼里,一支兵马便轻松镇压,但若有几万,几十万流民,他们聚集起来,再被心怀不轨者稍微扇动一下,陛下可知会有何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