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
老妪淡定瞥了一眼:“没事。”
还挺好说话,燕回深呼吸,把金丝甲递上前:“腹部左下方,开了道口子。”
“行,”老妪提来油灯照着细看,“没问题,小事一桩。”
燕回迟疑地看了一眼她手中发出森暗诡芒的银针,想到那东西曾在鬼族身体里穿插而过,难免有些别扭。
老妪察觉了她的心思:“放心,我有正常的针线。”
“您有正常的针线?”燕回重复。
“不然呢?”老妪白她一眼,“我这个老婆子平日里的衣物被子不需要缝缝补补的?”
“……”
“行了,你们两个坐会儿,我马上就好。”
燕回和薛宴惊并肩坐在板凳上,看着周围堆满山壁的瓶瓶罐罐,终于忍不住问道:“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修真者嘛,总有些怪癖,”老妪压低了声音,用阴森的语调给她解惑,“把鬼族的皮完整剥下来,晾干后缝制成布娃娃,有些修士就喜欢收藏这个,说是栩栩如生。”
“……”
薛宴惊摘了面纱,拎了油灯提到下巴处,将自己的面孔映照得有些可怖,配合着老妪的故事继续道:“有的凡人也喜欢用鬼族的皮行巫蛊厌胜之事,售价极其昂贵。据说那些鬼族的皮,会忽然活过来。”
燕回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幼不幼稚?”
薛宴惊故意唬人,见师姐不上当,只能放下油灯,吐了吐舌头:“好吧,不逗你了,我们两个刚刚都是说笑的。这行当,在三界之内,被称为‘鬼裁缝’。”
“鬼裁缝?”燕回将信将疑,“那不是话本里的情节吗?受过情伤的女子,在月圆之夜投缳自尽,便能沟通鬼神,沦为三界皆不容的鬼裁缝,只有剥掉活人的一张皮,用其来顶替自己,才能得以解脱。”
“荒谬!狗屁情伤!”老妪气得摔了手中鬼族的皮,一指薛宴惊,“我去取合用的线,你给她讲好了。”
她转身进了后室,在掀开帘子那一瞬间,燕回看到后室里似乎有一个很大的空间,密密麻麻地悬挂了许多鬼族的皮。
“我知道的故事版本,和传说不尽相同,”老妪离开房间后,薛宴惊垂眸,敛去了刚刚的玩笑之色,“大概除了‘三界皆不容’这一点。”
燕回微怔。
“你知道,鬼族细分下来,有太多太多族类,其中有一种鬼物很难被杀死,刀砍斧凿都无法对它们造成伤害,除了我的业火,就只有修士自爆的能量能在一瞬间将它们炸为齑粉,”薛宴惊难得神色凝重,燕回立时便知道她说得是真话,“由此,三界内便有‘鬼裁缝’应运而生,他们用某种手段将鬼族重新缝合,把它们的魂魄禁锢在这个重新缝合的躯体内,防止它们逃脱后再去附身害人。”
“……”
“说是三界不容可能有些夸张,”薛宴惊目光落在石室中虚空一点,“但这份行业要求他们离群索居,一个人经年累月地生活在人迹罕至之处。而常年和鬼族打交道,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鬼物会想尽办法影响人的神智,占据人的身体。鬼裁缝们常常会给自己搞一道保险的机关,一旦他们被鬼族引诱或侵蚀,机关就会杀死他们,生默然,死无闻。”
燕回肃然起敬。
半晌后才想起要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应该算是某种密辛?”
薛宴惊略带恍惚地摇了摇头:“我的记忆可能是有些松动了,踏入此间之后,我就知道自己曾经来过这里,但记不起具体是何时,也无从得知当时发生了什么。”
“要我告诉你吗?”老妪手里拿着一把金线从里间出来——这个裁缝十分称职,她甚至特地挑选了和燕回的金丝甲相称的颜色。
薛宴惊看起来有些遗憾:“如果我能早些想起鬼裁缝一事,我该在散功前留下些业火的。”
老妪露出了她们踏足此地后的第一个笑容:“你上次来的时候,便送过我一朵业火。”
薛宴惊怔了怔,她一向觉得没有了当年的记忆,她和归一未必就能算是同一个人,但机缘巧合之下,天命似乎总是会让她走上曾经走过的路。
“那您怎么……”燕回欲言又止,但余下两人都猜到了她要问什么,既然有了业火,老妪为何还困在这里缝缝补补。
老妪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石室角落的柜子,挺珍惜地捧出一只罐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掀开上面的布帘,露出透明罐子里兀自燃烧的一星火焰。
薛宴惊凑近,盯住那点可怜的火星:“这礼物送的未免也太寒酸了些。”
怪不得老妪还困在这里,这点火星简直杯水车薪,眼看便要燃尽了。
老人笑了起来:“你当初送了我一大朵燃烧的海棠花,浮空燃在罐子中央特别漂亮特别绚烂。当时我还想,你这孩子,送朵业火都要送得花里胡哨的,简直是天生的风流种子。”
“那海棠花呢?”薛宴惊选择性无视了最后一句。
“我分了花瓣给一些同行,”老妪道,“你现在看到的是剩下的花心,但也足够我用了,它帮了我很大的忙,给我减轻了不少活计。”
燕回心下再度起了些敬意:“恕我冒昧,敢问阁下名姓?”
“幽居于此千年,早忘了凡尘名姓,”老妪想了想,“当年,江湖上有人称我为璇玑。”
燕回一惊:“璇玑仙子?”
老妪失笑:“现在怕是该改口叫璇玑老人了。”
这便是不否认了,居然真的是她……燕回心下五味杂陈:“我听过您的很多传说,原来您最终没有飞升。”
“很失望?”
“当然没有!”燕回连忙否认,“只是……有些意外。”毕竟璇玑仙子当年也算是一代天骄了。
“总有人要为修真界缝缝补补,是我还是别人其实也没什么差别,”老妪轻描淡写,收了针线,把金丝甲向燕回面前一推,“缝好了,你试试。”
“……多谢。”
燕回一边试穿金丝甲,一边偷眼去看老妪,见后者神色平静,只是袖着手安静地等她试穿。
也许传奇总要落幕,传奇本人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旁人在替她们遗憾罢了。
燕回又下意识看向从适才起便一直安静的师妹,正见后者手忙脚乱地扑腾起来。
“怎么了?!”燕回一惊,连忙凑上前,看到那包裹业火的罐子已经消失无踪,一点星火烫穿了木桌,正向下坠去,眼看要落在地面上。
燕回也不知道这少得可怜的一点业火落到地上会不会直接熄灭,连忙拿了一只空罐子去接,被老妪拦住:“那个接不住的。”
“抱歉,”薛宴惊语速飞快,“我刚刚只是想看看是什么罐子能盛得住业火。”
老妪无奈告知:“是你的法力凝成的罐子。”
“我已经意识到了,在罐子顺着我的手流入经脉以后,”薛宴惊接住那一星业火,被烫得龇牙咧嘴,只能两只手互相抛接着不令它坠落,“帮忙想想办法?”
燕回一怔:“那罐子是你的法力凝成,它重新流入你的经脉,岂不是神功又回来了?等等……这意味你又不能飞升了?”
这很令人遗憾,毕竟又不是所有神功都回来了,为了罐子这点零星的法力放弃飞升实在不太值得。
“我也不清楚。”
薛宴惊闭目,把那微弱的法力从经脉中逼出来,凝在手心,托举着一点星火,终于暂且让它有了容身之处。
这法力曾经陪伴了她太多年,再熟悉不过,此时运用起来仍是如臂指使,不过转瞬,又在手心重新凝成了一只透明罐子,将那点星火包裹其中。
她不敢再乱动,小心地将那罐子重新放回桌面上。
燕回摇晃着她,恨不得要把那一点法力从她身体里晃出来似的:“还有吗?”
“应该没了,”薛宴惊闭目检视内腑,“你别激动。”
燕回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迅速放开她冷静下来。
“师姐,”薛宴惊轻轻撞了撞她的肩,“你这是怎么了?”
燕回叹了口气,给她理了理发丝:“二师兄进入渡劫期了,我迟早也要……我不想有朝一日,我们都飞升了,只留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
薛宴惊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理由,她握住师姐的手,眉眼微弯:“放心,有你们惦念着我,我永远不会觉得孤单。你们是我……若有朝一日,我丢失了关于你们的记忆,一定拼了命也要把它找回来。”
“真感人,”老妪评价,“看着比鬼族顺眼多了。”
“多谢您这么高的评价,”薛宴惊掏出灵石付了裁缝的费用,顺便赔偿了师姐踩碎的那一只鬼族眼球,“我们告辞了。”
老妪把那罐子业火递给她:“把这个带上吧。”
薛宴惊有些不解:“可它是曾经的我赠给您的。”
老人的眼神沉静而明睿,似乎能看透很多东西:“我一向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既然天意指引你回来,想必其中自有其用意。”
薛宴惊回身望了一眼停泊在门口的“天意”,“天意”正老老实实地飘浮在空中,等着载她回去,全然不知自己成为了某种指引。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96
◎流星赶月◎
“天意……”
燕回向来不信这个,她的视线从老妪身上游离开来,漫向石室四周。这石室简陋,堪称家徒四壁,独木架子上悬着的一轮弯刀霜刃,一望即知并非凡品,让人从中能够得以一窥璇玑仙子当年生平。
她欲言又止,但余下二人都看出了她的心思——当年又是什么样的天意,使得一名修士放弃飞升,归隐于此成为一名鬼裁缝?
“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我师姐,千年前三界最有名的卦修。”
“天机掌门?”燕回果然是对璇玑的故事有所了解的,一听她提起立即接口。
“没错,”老妪颔首,“她当年给我卜了一卦,说我的生机在凡间,不在天界。”
生机在凡间,不在天界?是说天界于她而言有危险,还是说她渡不过天劫,会陨落在天雷之下?燕回摇了摇头,颇为意外:“您很信任你的师姐。”
她并不能理解为何会有人把自己的将来牵系在一只卦象上,假使卜卦者出错了呢?更甚者,如果对方是心存恶意,故意骗人的呢?
薛宴惊一手支额,歪头看着她,轻声道:“师姐,如果卜卦的人是你,我也会信你。”
燕回心下为师妹的这份信任微微一震,自知不该妄自揣测璇玑二位之间的师姐妹情谊,只是……
“你会信我,可你不会照做,”她看向薛宴惊,“尽力而为,怎知天命不可更改?”
老妪笑了起来:“我喜欢你们这样有朝气的年轻人。”
“……”
“不过,当然不是只为了这个,留在凡间,我自己是情愿的。”
对此,燕回当然无话可说,只有肃然起敬的份。人各有志,旁人觉得是对是错,敬佩还是惋惜,都影响不了当事人那坚定一步。
老妪又取出了一样物事:“这是师姐留给我的,我可以给你们卜一卦。”
燕回将信将疑:“它看起来像是凡间赌场的那种骰盅。”
“它就是骰盅,”老妪平静道,“晃出三十点以上,就是大吉。”
“……”
“瞧不上?”老妪一指薛宴惊,“若不是实在好奇你的命途,换成旁人我还不肯拿出来呢。”
“那就来吧,”薛宴惊一挽袖口,以一副熟练的架势举起骰盅,摇骰子的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我要六个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