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中剑,苦的是苍生皆苦。
以苦破苦,怨憎会需人自渡,苍生……她自然不敢说由她来渡,她也从未想过要去渡什么苍生,去渡任何人。只随心而行,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罢了。
台下看客将她的剑意看了个分明,陷入长久的静寂。
对手女修也怔了一怔,她还从未想过有人会用“苦苍生皆苦”来破自己的“七苦”,这手镜剑在师门中传承已久,克敌无数,也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等破解之法。
“你到底是谁……”
“道友何出此言?”薛四明险些以为自己暴露了。
女修摇摇头:“只是觉得你这样的人,此前不该籍籍无名。”
薛四明连忙谦虚了一句:“道友谬赞了。”
女修的眼神在她露出面纱之外的眉眼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试图分辨些什么。
“不过,比试可还没结束呢。”
话音一落,女修手中镜剑再次一分为二,这一次想必是更加厉害的招式,薛四明好奇地盯着,却见她只召唤出两面镜子便即停手。
这两面镜子似乎比七苦之镜要高大些,此时飞速旋转着,映着明光,很快将薛四明围绕其中。
她一边躲避,一边仔细看向铜镜当中,试图判断出这又是什么镜,又有何用处。
两面镜子中,同时映照出了她的影像,一个黑袍,一个白衣,一人昂首阔步,一人垂目低眉。
不是婴儿,也并非老人,两位似乎都是正当盛年的她。
她们并不与她对视,只是在走着自己的路,都没什么表情,但薛四明只需一眼便能看出其中不同——毕竟那都是她自己。
黑袍那位,头顶金冠,眉眼隐含倨傲,走姿并不如何嚣张,却莫名带出几分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的张狂气来。任何一个人见了,怕是都能立即判断出这是哪个时期的她。
那是全盛时期的归一魔尊,一剑在手,万人俯首,她自有张狂的本事。
薛四明略略分了心,眼神转向对手和台下观众,见大家面上都并无异样,便判断出这镜中图景只有自己可见。
她复又看向白衣那面镜子,镜中白衣女子负手缓缓而行,似乎在思索些什么略显沉重的东西,心间盛着千头万绪,比之黑袍看起来要低调内敛许多,双眉间绘了一只介于淡金和明黄之间的花钿。
薛四明并没有见过这样的自己,难道这属于成为魔尊前的过往?不、不对,她心下灵光一闪,想起当初琅嬛仙君眉间符文,已有了判断。
过去镜,未来镜。
过去,是属于归一魔尊的过去;未来,是属于飞升者的未来。
想不到竟在这样一个场合,确知了自己能够飞升的前路,薛四明一时心情复杂。有些雀跃,也有些不舍。
而这两面镜子的用处,她也已经差不多想通了。
女修召出的这柄过去镜,想来是用来削弱对手法力的,令时间穿梭回过去的某个点上,对手尚未修成化神、甚至还没有凝成元婴的时期,再打起来,岂不是有必胜的把握?
而未来镜,想必只是个添头,必须和过去镜配套召唤而出,总不能是为了好心临场给对手增加法力准备的。
果然,此时女修操纵着两面铜镜,向薛四明袭来,镜子旋转得太快,令人眼花缭乱,但冲在前面的永远是那面过去镜。
算盘打得不错,若换了个人站在这里,也许真的就要败于女修这手镜剑之下了。
但薛四明露出了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别人的过去也许不如今朝,但她的过去实在远胜今朝。
那毕竟是全盛时期的魔尊啊,那强横霸道的法力若能回归,对手真的就是胜算全无了。
薛四明在两面镜子的夹缝中旋转纵跃,象征性地躲了几回,便任那“过去镜”涌入了自己的怀抱。
这种感觉非常奇异,仿佛在拥抱曾经那个桀骜不驯的自己。虽然如果过去的归一真的站在这里,未必就愿意认下这个性情已然不同了的薛四明。
她任由那熟悉的法力将自己填充,流入她的经脉,充盈她的丹田,散入她的血肉,重塑她的剑意。
片刻后,她看向自己的指尖金芒,只能说不愧是全盛时期的归一,其法力比之失忆后的自己还要强些。
女修看着眼前连周身气势都变了的对手,心下一紧,若有所感,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你……”
薛四明试图打得尽量收敛一些,虽然看客们尚不知这是过去镜,也不知它功效如何,但对手女修总是知道的。一个人回到过去,法力却强横数倍,很难不让其他人联想到散了功的薛宴惊身上。
但以归一的功力,再如何收敛也顶多是从一招扩展到了三招。
第一招起手,左手灵力一引,直接将对手女修拖到了面前;第二招,腕子轻抬,打飞了她手里的剑;第三招,握剑平刺,将剑尖悬停在对手额前。
“我认输!”女修顶着她危险的气势,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高喊出了这一句,似乎生怕迟上半拍,那长剑就会洞穿自己的额头。
看客席上一片哗然,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两人花里胡哨地打了一整场,又是铜镜飞舞,又是倏忽变老,加上不伦不类的太极,还有那破七苦的剑意。简直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眼见女修又召唤出了两面新镜,众人正翘首以盼,满心期待地想看看还有什么新鲜花样,未料最后就是这样连筑基期都使得出来的平平无奇三招,直接让女修认输了?
要不是围观了多场比试,多少也算了解台上两人的行事风格,怕是已经有人要高呼“假赛”了。
但无论如何这场比试也称得上精彩,薛四明又维持了她未尝一败的战绩,看客们还是送上了热烈的掌声。
待到掌声终于熄灭时,有人也已经回过神来了,开始分析最后的招式。
那三招当然简单,但对手又不是泥塑木雕,不懂得挣扎,不懂得反击,就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任由手中长剑被打飞——她不挣扎,因为她挣扎不得,这本身已经足以说明问题。
听了分析的众人,不免再度陷入沉思。
而薛四明站在台上挥了挥手中剑,重新站在群山之巅的感觉实在太好,她恨不得干脆趁着劲头把下一场比试也一并拿下,可惜她心知这效果不会太持久。
台下看客纷纷猜测最后那面镜子究竟有何功用,但女修并没有要给他们解惑的意思,只是叫住了薛四明。
“薛……道友,你的身份我会替你保密。”
她还是猜出来了。
薛四明微微一笑,双手抱拳一礼:“多谢。”
作者有话说:
第109章109
◎硬碰硬◎
玄天掌门坐在台下,看着薛四明那抬手间毫不费力的碾压三招,差不多也猜到了真相。
念及她又要清醒着面对一次神功的流逝,再如何豁达之人怕是都要颓唐半晌,掌门便悄然追在她身后,想上前开解一二。
见她停在山腰处一颗松树下,临风而立,背影似有些萧瑟,掌门清了清嗓子,走上前去。
薛宴惊手里正虚握着什么,掌门便以此为话题切入:“你拿着什么?”
她笑眼一弯,张开手掌,给他看掌心的一把干玉米粒:“看我给您表演个撒豆成兵。”
“撒豆成兵?”掌门面上难掩讶然,“那是传说中的道法了,以豆为兵,启万物灵智,据说只有上古大能者能够做到。无数修者曾试图论证过,那只是传说,不可能成为现实!”
薛宴惊闻言,一脸的高深莫测,抬手轻扬,挥洒出一片干玉米粒。那一瞬间,山腰处响起一片悦耳的振翅之声,是数不清的白鸽飞舞至半空,去争抢那些食物。
掌门面无表情:“……这就是你口中的‘兵’?”
薛宴惊大笑起来:“没错。”
掌门扶额:“你幼不幼稚?”
把撒出玉米粒引鸽子,说成是撒豆成兵,掌门一时啼笑皆非,与薛宴惊并肩站在半山腰,看着白鸽在空谷之中舒展双翅,披着柔和的阳光自由自在地翱翔,心下逐渐被宁静与平和填满。
“不必担心我。”薛宴惊忽然开口。
掌门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你这孩子,平时看起来傻兮兮的,其实却什么都懂。”
薛宴惊不信:“你污蔑我,师兄师姐们都夸我看起来十分聪慧灵醒。”
“傻孩子,那是他们溺爱你。”
“……”
见她语塞,掌门才笑了起来:“我是在夸你大智若愚。”
薛宴惊想用玉米粒砸他。
“也是夸你云淡风轻,万事不萦于怀。”掌门却又补充了一句。
“哟,难得啊。”薛宴惊给他也塞了一小袋子干玉米粒,看着他和自己一样,把食物抛向空中,引来白鸽争食。
她抬手掐了个法决,有金色巨鸟在空中凝成身形,一个振翅,便飘过半个空澈的山谷。鸽子们却不怕这庞然巨物,反而把它当成了领头鸟似的,跟在它身后齐齐起飞,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
它看起来威严又温暖,神秘而和煦,直让人想起孩提之时听长辈讲起过的最冶艳最瑰丽的神话传说,环绕山谷盘旋几圈后,最终消散为金光万点。
而这也预示薛宴惊体内神功的再次消逝,她拍了拍手:“好了,我们回去吧。”
“嗯。”
———
在薛宴惊休息的几日间,其他选手对决的胜负也一一尘埃落定。
最终,连胜的薛四明只余下最后一场比试,是她的终局一战,也是整场华山试剑会的最终之战。
这一场乃是重中之重,主办方给两位最后的参赛者都留出了足够的修整时间。
薛四明最终的对手是一位出身天元道派的剑修,此前几届试剑会的魁首,无一例外出自天元。
玄天宗乃天下第一剑派,而天元道派则是真正的修界第一宗门,宗门内博纳百川,育九州英才,诸般功法,兼容并蓄,无所不包,其中习剑者有之,习刀枪剑戟者有之,习拳脚者亦有之。
而她的对手,亦是早早在九州闯下偌大声名,为人慷慨,乐善好施,“美哉游侠士,翩翩晋公子”,薛宴惊亦曾有耳闻。
这一次,庄家开盘押胜负,两方赔率差不多持平。
有不少看客正是专为晋公子而奔赴华山的,为了看他的比试,且只看他的比试。见一个在试剑会开始前并无太多人关注的小人物,忽然冒出来竟能与他并列,一时竟有些不满,为此愤愤不平。
纵然连胜过又如何,晋公子便是她胜场的终结者。若是早些相遇,那她此时哪还有什么连胜的战绩值得吹嘘?
却也有人十分乐观,觉得将她狙击在决赛场上,更具有戏剧性。
种种言论,让薛四明的支持者开始不满,两方打起了嘴仗,有来有回。
一边说:“你们又没看过薛四明的比试,凭什么就笃定你那晋公子能赢?”
一边便回:“还用得着看吗?什么镜剑、书剑,想来不过是薛四明运气好些,正巧抽到了她懂得克制法门的对手罢了,并非真刀实剑取胜,只是靠取巧而已。”
另一边又忍不住嘲讽:“说得这么轻松,怎么没见你们那晋公子保持连胜啊?”
这一边开始羞恼:“不过是从未见过对手的古怪招式,被阴了两场罢了,虽未连胜,所差亦不远矣!何况,咱们这试剑会,比的可不是谁能连胜,比的是谁能赢到最后!”
支持薛四明的人便冷笑道:“好,那就看看到底是谁能赢到最后!”
两伙人不欢而散,自此只要撞见便要互相冷嘲热讽一番。好在勉强还有几分理智,暂且没有把斗嘴升级为大规模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