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想念乐峰了?”凰凌显然也看得出,她在暴雨里笑得很愉快,“真遗憾,你们困在我手里了。”
“你……”
薛宴惊扶了扶腰间玉带,她一动,其他人连忙把要说话的仙人捂嘴按住。
大家敢怒不敢言。
凰凌还特地让人把锁着鹤铭的金笼搬出来遛一遛,此时由于帝王下首边的位子放置不下巨大的金笼,他被安置在人群当中,顶着众人的视线,没有半点羞耻,反而看都懒得看那群鸟人一样,赤着足好整以暇地侧躺在金笼中的大床上,半倚在枕边,手里举着酒壶向口中倒酒,喝完一壶就将那玉壶摔出金笼,等着仙侍给他补酒,看起来悠然自得,倒比他此前虚情假意、心事重重的模样要顺眼许多。
他曾经的友人抹着脸上的雨水,悄声凑过去与他道:“唉,早知如此,真恨不得当日顺利登基的是你。”
“凤凰族脑子不好你们是今天才知道的吗?但凡你们这群怂货肯在当日帮我把手,事情也不至如此,现在马后炮有什么用?”鹤铭却不稀罕这假好心,拿着酒壶斜睨他,“三千仙人?我看是三千废物!”
友人怔了怔,连忙为自己辩解:“那薛宴惊连帝君都能杀,我们如何敢……”
“她一个人能弄死你们三千人?”鹤铭冷笑。
“你倒是变得牙尖嘴利!”友人开始恼羞成怒,“你如今这甘为笼中鸟的模样,又比我们强到哪里去了?!”
“至少我曾经有胆子起事,”鹤铭嘲讽,“一群草包,你们以后就在凰凌手底下憋屈着吧!”
“凰凌之事还不是你惹出来的?”其他人大怒,“没有你瞎折腾,她怎能坐收渔翁之利?”
“我惹出来的又如何?”鹤铭猛地一扯缚住手腕的金链,“我已经遭了报应了,而你们,”他的眼神扫过眼前众仙,一字一顿道,“也快了。”
堂前载歌载舞,丝竹声声中,鹤铭舌战群雄,毫无顾忌,什么话都敢说,待终于把周围仙人一个个骂到偃旗息鼓,他才长舒一口气倒在床上。
可见人一旦放弃执念、开始发疯,整个人都会舒坦得多。
一旁一个十几岁的小仙君,大概还是少年心性,气不过也说不过,就偷偷捡石头去砸他,鹤铭周身仙力被锁,躲将不过,被正正砸中额头,起了个不大不小的肿包。
鹤铭看向那小仙君身旁的男子:“锦之上仙,别装死,管好你小儿子。”
被喊话的上仙目不斜视,只盯着堂前歌舞:“我若不管又如何?”
“虽然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鹤铭笑得无赖,“但我若实在活得不痛快了,就别怪我拉你们一起陪葬。”
那小仙君冲他做了个鬼脸:“恐吓谁呢?你要找陛下去告状不成?”
“锦之上仙,你儿子太年轻,什么都不懂,但你该明白,”鹤铭目光在高台之上一瞥,落在薛宴惊身上,“我的倚仗是什么。”
这话说得像猜哑谜似的,被称为“锦之上仙”的男子摇摇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是吗?”鹤铭忽然高声喝道,“薛宴惊,你想不想听听仙界的起源故事?”
她还未应答,小仙君先乐了:“你的筹码就是那个捅了你一刀的疯……”
他正开口嘲讽,忽被其父吼了一声:“住口!”
“父君……”
“我让你住口!”
“是。”小仙君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
薛宴惊晃晃悠悠地溜达过来:“我依稀听到有人要给我讲故事。”
锦之上仙看她一眼:“鹤铭他醉了,乱喊乱叫呢。”
鹤铭轻嗤一声,摔了手中最后一只酒壶:“是啊,我醉了。”
他高声请示:“陛下,我喝多了,想回去了。”
凰凌大概也嫌这厮丢人,摆了摆手让薛宴惊押送他回去。
薛宴惊弹出一道神力,让金笼浮在空中,跟在自己身后飘浮。
鹤铭趴跪在金笼边缘怔怔地看着她,大概真的是醉意上头,忽然开口道:“我真希望秦铭还活着,他比我活得要尽兴得多。”
提起秦铭时,他不用“我”而用“他”,对他而言,这段过往真的已经是旁人的人生了。
他以为那些无用的记忆早已淡去了,此时此刻,暴雨倾盆,他被锁在金笼之中,却忽然想起了百余年前凡间的一个雨天。
那时候秦铭年纪尚轻,技不如人,被隔壁天剑宗的弟子给揍了。师门几人在山下找到了他,大师兄把他从泥泞中扶起来,二师兄拍着他的肩安慰他,脾气最暴躁的三师姐拎着剑就去给他找场子……
旧时旧日,大梦一场。
如今天界没有人会在意他的境遇,也没有他会在意的人。
对了,大师兄已经死了,死在了马解手下。
而马解是被他放下凡间的,仅仅只是为了试探下界修神者进境如何、威力如何。
第一次听薛宴惊提起此事时,他心下毫无波澜——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罢了,转世时偶有一点相识的缘分,如今连故人都算不得。
此时想起来,却仿佛才刚刚意识到,死了,就是没了,天上地下都再也找不见了。
他抓了抓心口处的衣襟,复又茫然地松开。
如果秦铭一直活下去,活上几千岁才恢复记忆,说不定他真的可以影响甚至取代鹤铭,成为一个好人。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
“也许是因为他是一个好人。”这是薛宴惊对他刚刚那句“他比我活得要尽兴得多”的回应。
“谁说不是呢?”鹤铭低笑起来,“我几次下凡,其实不是去历劫的,而是去寻找神功下落的,秦铭是唯一找到线索的一世。可惜啊,他没有我的记忆、我的所思所想,也丝毫不受我意志所控,他只想让你活下来,别无二心……小师妹,我其实不是不遗憾……”
“你觉得遗憾?”薛宴惊忽然驻足,“我才该觉得遗憾。我曾经想过,虽然小师兄已逝,但也许有朝一日,我可以遇到他的转世,而他仍然是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的君子。可见到你后我才知道,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秦铭纯澈之心,天不假年,长长久久活下来的却是鹤铭你这个……畜生。”
她语气很平静,但其实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如此的厌恶。此前无论是帮他还是捅他,她看起来都从从容容,漫不经心且无动于衷。
鹤铭这才清晰地察觉,原来她不是不恨。
“好吧,你这个评价……够公平,”他叹了口气,“薛宴惊,看在秦铭的份上,我给你一句忠告,仙界之人全都死有余辜,你尽管杀,不必容情。”
“……”
“薛姑娘!”有路过的凤凰族仙兵对她拱手行礼,薛宴惊对其点了点头,再回首时,似乎已经无话可说。
两个人沉默着走完了剩下的路。
———
薛宴惊把金笼送回寝殿,又被凰凌匆匆召回,据这位任性的陛下说,她不在场时,仙人们祝酒时表现得不够战战兢兢、贪生怕死,让人很不喜欢。
薛宴惊笑了笑:“说得好像我是个随随便便捅人的疯子一样。”
“就是,你捅人明明是有因由的,”凰凌对她举了举杯,“我才是负责下令的疯子。”
待陛下的一些亲戚上前说话时,凰凌的白眼更是几乎要翻到了天际,把“不待见”三个大字写在了脸上。
薛宴惊在旁不小心听去几句,完全理解她为什么会觉得烦躁。
有人给自家的孩子索要肥差,有人要封赏,有人要位置更好的大宅……从龙之功成了他们的筹码,他们甚至懒得对自己的欲望稍加掩饰。
可惜这欲望做不来野心家的模样,倒像是凡间小孩子吵吵嚷嚷过家家。
“你们也别为难凰凌这孩子了,咱们倾全族之力供出一个君王,本也不是为了求回报的。也别总叫她做这个做那个,反正她手下的仙兵都是咱们凤凰族培养出来的,也不独听她一人号令,咱们有什么事,干脆劳烦那些仙兵也是一样。”
凤凰族人太多,薛宴惊目前只记得凰凌最讨厌的那几位的脸,不过也暂时够用了,至少认出了眼前这位柔声细气用最温柔的语调来刺人的是凰凌的八姨母。
“原来这就是凤凰族。”她其实是有些失望的,龙与凤,在修真界的神话传说中如此高尚、如此尊贵,今朝一见,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了。
“你什么意思?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有人便指着她的鼻子怒骂,“吞了我们一族那么多金银珠宝,就该老老实实地做我们的一条走狗!”
薛宴惊挑了挑眉,与凰凌对视一眼,后者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待这些亲戚终于说够了,才逐一散去。
等八姨母慢吞吞离开时,薛宴惊看了凰凌一眼,追了出去,片刻后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回转,扔在了陛下面前。
凤凰族的血也是红的,落在地上,又被暴雨冲洗殆尽。
众仙座位远些的听不清他们交谈,只见凤凰族似乎不过是与薛宴惊起了点口角,转头她就拎了人头回来,都吓得噤若寒蝉,内心暗骂她真是个疯子。
凰凌眯着眼睛打量片刻,努力从人头扭曲的五官里辨认出了其身份:“你把我八姨母杀了?”
“嗯,刚刚她离开时您对我挤了挤眼,我接收到了陛下的暗示。”
“……薛宴惊。”
“嗯?”
“咱们以后不搞肢体暗示那一套了,从今往后,如果我需要你杀人,我会明确地用言语告知你杀人的时间、地点以及受害者身份,明白了吗?”
“明白了,”薛宴惊顿了顿,“陛下为何突然强调这个?”
“意思就是,我刚刚只是雨水进了眼睛,双眼不舒服才挤了挤眼,并不是在暗示你去杀我的八姨母。”
“哦,”薛宴惊恍然大悟,一指地上头颅,“那她……如何处理?”
凰凌又扔给她一只深色罩子:“拿罩子盖起来好了。”
“就这样?”
“还能怎么样?让你拎着脑袋给她重新安上吗?”凰凌挥了挥手,“杀了就杀了吧,也不算什么大事,她死一次也不冤。让下面众仙继续给我祝酒吧。”
“是。”
作者有话说:
第144章144
◎公正严明◎
这一日,薛宴惊应召来到帝王神殿时,看到殿前站着几个满面哀容的陌生面孔,正好奇发生何事,其中为首的男子看到她来,怒目一指,目眦几欲裂开:“就是这个贱人,引雷劈死了吾儿!”
薛宴惊顿悟,原来是自己惹出来的事,现在苦主闹上门来了。
凰凌揉着眉心看她:“这位是寒泉真仙。”
按仙界的划分,真仙的地位要低于上仙、金仙。
“见过真仙。”薛宴惊礼貌地一抱拳。
对方冷哼一声:“我可受不起薛大人的礼!”
凰凌问薛宴惊:“你引雷劈死了一个小仙君?”
“是,我也没想到他身板那么脆。”
“你个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