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初叁,肖锦都会上云门山参拜。山上大云寺,有肖锦供着的两盏长明灯。明灯长燃,昼夜不熄。到如今,业有六年。
马车颠簸,徐徐而上。角落里,黄衣郎君抱着剑,闭目而憩。
果然,还是很像。
面前之人,相貌和记忆里的少年有五六分相像,名字也惊人地相似,性格却完全不一样。
肖锦还记得,他们的初见,在学宫,第一片梧桐叶凋零的时候。
他父亲是学宫最博古通今的先生,但他并不在学宫读书,而是一直跟着母亲住在千乘县乡下。
天气渐凉,他奉母亲的命给父亲送秋衣。
先生摸着熨帖的衣物,笑说:“过不了几天旬休我就回去了,你娘何苦叫你跑一趟。”
他笑得狡黠,“我想进城玩玩。”
“去吧。”话音未落,少年已经跑了出去。先生在后面喊着未完的交代,“青舟,记得不要太晚、让你娘担心!”
“知道了!放心吧!”少年青舟一边跑,一边回头漫不经心回答。
下课的肖锦捧卷而至,欲向缪先生请教功课,方至门口,迎面撞见一心多用的绿衣少年,差点扑了满怀,吓了一跳。
他刹住步子,报以一笑,便像风一样溜走了,只留下一道葱绿背影。发攒成一束马尾,扎着一根细细的长生辫。
惊鸿照影,却因为过近的距离,肖锦大概记住了少年的样貌。
笑目喜如杏,深眉浓如墨。
散学后,肖锦经过兴隆记,心想买一些蜜食。东西都包好了,肖锦掏袖才发现自己钱没带够。
登时,红霞爬满肖锦脸颊,活脱脱一颗成熟的海棠果。
肖锦抿着嘴,冲小二干笑,恰时看到一旁正在买蜜叁刀的绿衣少年。
是他!刚才遇到的那个人。
肖锦腆着脸靠过去,犹豫着开口:“青州公子……”
她听缪先生是这么叫他的。
青州公子懵懵懂懂转过头,肖锦不好意思地开口:“你……能借我两文钱吗?”
他大抵是不认识她的,眼珠子快速从上到下在她身上滑了几轮,一言不发。
肖锦失悔于自己的冒昧,正要摆手致歉,青州公子从腰间摸出两枚铜板,借给了她。
青舟确实没认出眼前少女,但认得她身上这身缃色衣服,是学宫学子穿的。大概是他爹的学生,不然不会一开口就是借钱。
“多谢公子,我会还给公子的。”肖锦道。
“不用。给我爹就行了。”他道,接过自己的蜜食,摆着手就走了。
他爹,是缪先生吗?
次日,肖锦去找了缪先生,提及借钱的事,方知他原来叫“青舟”。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从袖中摸钱的手一顿,肖锦低眉歉道:“我忘记带了。”
缪先生温厚一笑,只道:“无事。”
两人再次相遇,阔别了将近一个月,秋意已经很浓。
他替母亲进城购些药材,顺道去看看父亲。
正欲前往琴阁的肖锦瞥见满园秋黄中晃过一道别样的绿色身影,赶忙提起裙子跑了过去。
秋季厚重的衣服,裹得人行动不便。仅这几步,也让肖锦跑得脸红心跳。
“青舟公子!”肖锦掏出随身携带的两枚铜板,终于亲手交到了他手里,“还你。”
“啊?哦,是你呀。”他花了些时间忆了起来,笑道。
后面他们一起去逛了药铺,遇到花车游街,演的柳毅龙女传。
彼时的他们,一个七岁,一个八岁。
现在的他们,一个十七岁,一个……
肖锦双手合十,跪祈佛前,和之前无数次一样,默诵心经,随后将掌心两枚铜钱投进了香火奁。
铜币相撞,在奁箱空腔回荡,最后传来晶莹清脆的一声叮。
“这是我友人一家,”肖锦拾起铜油勺,小心翼翼添灯进油,“突遭不幸,合家罹难。我为之点灯,佛祖慈悲,希望能替他们驱除暗昧,照亮前路。”
低眉菩萨像,垂视众生,最为悲悯。叶轻舟立在金莲花座前,讷讷地盯着案上长明灯。灯下压着洒金红纸,经年已经褪色,簪花小楷写的“缪青舟”“缪夫人”字样,墨色仍旧清晰。
他抑制不住嘴角微弯,从胸腔里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哼笑,轻微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突遭?”
许是闪跳的灯火照得他有些眼痛,叶轻舟眨了眨眼,话锋转移,“那为什么只有两盏?”
闻言,肖锦手一顿,旋即恢复,不疾不徐解释:“死者不点灯。先生已经下葬,灯亦入土。他们母子没有尸首,并没有入殓。”
无尸无骨,所以肖锦仍怀揣着几分希冀。
“他……”仿佛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艰涩而晦暗,他问,“葬在哪里?”
肖锦轻轻放下油勺,回头,凝视着面前男子,问:“谁?”
屋外天色渐趋阴暗,他背光而站,完全看不清表情。
“你口中的先生。”他道,一种完全旁观者的指代。
肖锦蹙眉,“公子,为什么想知道?”
“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肖锦几乎是一字一顿,“那轻舟公子,又怎么知道,他家是叁口人?”
叶轻舟默然。
稍许,他转身而去,“要下雨了,早点下山吧。”
“缪哥哥!”数日的怀疑再压抑不住,肖锦哽咽着喊出声。
前方少年步子顿止。
“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
“为什么!”
回,是对有家的人说的。
“你认错人了。”叶轻舟道,阔步迈出了寺庙门槛。
雨,最终从天的眼眶,落了下来,落入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