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的夏天,从不缺急雨过境。上午还是艳阳高照,下午就恍如昏日,雨水倾盆倒下。
天色甫变,他们便乘上了马车,想着赶在下雨前下山。未及到半山腰,篷顶传来鼓点一样的雨声,须臾便嘈乱得听不出节奏。
狂暴的风吹掀开车帘,带着点点雨水,拍到靠坐在侧边的叶轻舟的脸上,沿着少年棱角已趋分明的侧脸,缓缓滑落。
他却浑然不觉,透过窗格望着外面,尽是迷蒙的雨雾,没有切实的焦距,仿佛在沉思什么。
肖锦从袖中拿出一方手帕,递到叶轻舟面前,声音有点哑,“公子。”
叶轻舟转头,目光落到肖锦通红浮肿的眼眶。
“擦擦吧。”肖锦道。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轰隆隆似雷非雷、唰啦啦似水非水,紧接着一阵哀戾的马嘶,车轿乱颠,天旋地转。
“啊!”肖锦惊呼。
叶轻舟赶忙拉住身旁的肖锦,以防她摔倒。
摇晃许久,马车稍微平稳下来。叶轻舟撩帘一看,只见不远处山坡半截塌了下来,黄土裹着碎石挡在路上,目测距离不过五丈。
电光石火,又有一块石头落下。眼见就要砸到一人头上,叶轻舟掷出旻昱。剑柄击中落石,顷刻碎成颗粒。叶轻舟亦趁势飞身到那人身边,携他到安全的位置。
刚从鬼门关走过,那人腿一软就瘫坐到了地上,眼泪更是止不住流,同滂沱的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雨与泪。
放眼望去,所幸没有伤亡。这雨,也不像一时半会儿能停的样子。肖锦稍定惊魂,吩咐道:“先原路回山上,待雨停再说吧。”
已然湿透的叶轻舟正欲登车,一只手都扶上了轼木,突然心有所感,停下所有动作,望向滑坡方向,轻念出声:“沉月溪?”
叶轻舟以为是错觉,拧着眉又感受了一下。
是她。
越来越近了。
她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她雨天是从不出门的,而且还带着伤。
“公子?”肖锦担心问。
叶轻舟回神,回道:“你们先走吧。”说着,人便跑了出去,任如何提醒危险也叫不住。
江南的雨季是悠长的。春雨淅沥后,又是黄梅时节,连月不开。
从天上到地下,昏暗潮湿。破庙里会长蘑菇,人也像发了霉一样,烂出一股腐朽味道。
初时,沉月溪也会听雨。
庙里不知供的哪尊神仙菩萨,大抵因为不爱显灵,日趋落寞,四壁颓了一半,屋顶滴滴漏雨。
五岁的沉月溪已经深谙行乞的门道,还能带另一个小姑娘——鼠儿,一起讨布施。
真论起来,鼠儿比沉月溪还要大一岁,但身患咳疾,十分瘦弱,跟只老鼠似的,所以大家都叫她鼠儿,还会欺负她。
沉月溪不晓得为什么大家都是要饭的,还要分叁六九等。
但他们不敢欺负怪丫头沉月溪,也不敢靠近。
沉月溪因此和年纪差不多又落单的鼠儿走到了一起。
她们从山坳坳里捡了摔了一半的陶罐,放在雨漏处,听哐当当的水滴声,音阶高低不同,也可以睡个安稳觉。
那年的雨,实在是下得太多太久了,多到、久到最大的水坛也装不下一个夜晚的雨水,流得到处都是。
在又湿又冷的夜里,鼠儿却热得跟块炭火一样,嘴里还不住喊着冷。
不怕的,会好起来的,明天听说会出太阳。
沉月溪安慰道,把衣服都脱给了鼠儿,抱着她。
次日醒来,风不停,雨不止,天色昏昏如暮日,仿佛天光从未曾降临过。
怀里的鼠儿,身体一半温暖一半僵硬,唇色白得像落满灰尘的供桌台。
霎时,有什么东西像扼住了沉月溪的咽喉,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用尽力气试图呼救,气流刀子一样擦着喉咙,扯出叁个模糊嘶哑的字——
老天爷!
老天爷。
求你。
求你莫要再垂泪。
莫要……再带走她的小叶子……
沉月溪戴着一顶简陋的斗笠,策马急行雨中。斜风劲雨冷冰冰地往脸上扑,马蹄踏起浑浊的泥水,尽数溅到沉月溪葱白的衣摆上。
面前,唯有一滩可怖的泥石,裹挟着拦腰折断的巨树,堵住去路。
沉月溪下马,踩着圆滑的碎石子,踉跄着跑上前。
前方又在哪里?
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因为灵力尽失,她什么都感应不到……
辟邪铃……
叶轻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雨里朽烂的泥土与枯叶味道直袭过来,沉月溪突然感觉到一种幽深的恐惧与悲伤,好像她再次怀抱起雨日渐冷的尸体,心跳狂跳,呼吸抑制不住地加速。
一口雨水从鼻子里呛进去。
咳咳咳——
沉月溪扪住胸口,佝偻起腰。
骤然风过,吹飞了她的斗笠。
箬笠网着风,胡乱飞扬。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出,捕住风中蜻蜓般的斗笠。
逆着风雨的方向,重新挡在沉月溪头顶。
“师父。”雨里有肃然的声音。
沉月溪抬眼。
面前是落汤鸡一样的叶轻舟,两辔碎发沾在额头,也带上了未曾有过的凌厉感,质问:“你有伤跑出来干什么?”
刺棱棱的细雨飞进沉月溪的瞳孔,带着灰尘或是泥沙,有些微痛。
所以她才不喜欢下雨天。
谁在雨中都像哭一样。
“吓死我了……”沉月溪苦笑,声音有些颤抖,却因为纷乱的雨声而不显,“我以为要给你收尸呢。”
【作话】
沉月溪对叶轻舟,希望他自己变得强大又会下意识保护,知道他有能力自保又会无意识担心